2009年11月10日 星期二

歷史與戰爭

前幾天就想回應朱伯,事忙一拖再拖。本周三恰為楓葉國的「國殤日」,記起4月下旬原已草擬一稿,談及戰爭及人性,後因本地四年一次的省選五月到來,就此擱在電腦內。剛找出瞄了一下,再補了幾段,或可呼應朱伯所談主題:

每天早晨,送了多福到學校,只要天氣允許,我都會到附近的鹿湖(Deer Lake)健行一圈,隨身帶台MP3 Player/Radio,心情對時,音樂隨行,但多數時候,都在收聽CBC電台的「The Current」節目,它的話題涵蓋面廣,我尤其喜歡主持人的風格。

上周某天清晨聽到一段很感動,也與新聞工作者相關的訪談,或許大家會有興趣:http://www.cbc.ca/thecurrent/2009/200904/20090414.html。進入網頁後,拉到下方的
Part 3: Fallen Soldiers – Panel,再按選底下Listen to Part Three: 處的播放按鍵即可收聽,主持人簡介新聞背景的幾段文字已附在其中。

加、美兩國近年都不斷有戰士捐軀(加國:阿富汗,美國:阿富汗、伊拉克),兩國對於官兵遺體送返後的新聞處理方式卻截然不同,同樣的,陣亡將士家屬對於相關新聞該如何處理,也有不同看法。

很巧,隔天這個節目又做了一段與軍事相關的訪談,講的是1944年8月25日戴高樂指揮「自由法國」反抗軍凱旋巴黎時,被隱藏在歷史陰影下的一段種族歧視歷史「插曲」:http://www.cbc.ca/thecurrent/2009/200904/20090415.html,進入網頁後,拉到下方的Part 2: White Liberation of Paris,再按選下方Listen to Part Two:旁的播放鍵即可收聽。

軍事、戰爭、死亡、歧視,聽來乏味。不過,換個角度,從歷史、人性觀點來收聽,或會有不同體驗。

忘了是1996、1997還是1998年的11月11日,總之移民楓葉國沒太久,初次在溫哥華採訪該市國殤日(Remembrance Day)活動。這個日子的由來,是紀念一戰在1918年11月11日11時隨著德國簽署停戰協議而結束,迄今舉國上下都以此日追悼在兩次大戰和往後各項軍事任務中捐軀戰士,除首都渥太華有總理和總督主持「中樞大典」,全國各地大小市鎮幾乎都各有紀念活動。

非常奇怪,楓葉國八月下旬已見秋黃,但國殤日常是入秋後最冷的一天。那年,初次站在溫市勝利廣場(Victory Square,其實就是一塊大草地,中間立著個頗有歷史的紀念碑)上,凍得鼻水直流,心中卻是震撼異常。

早上9時多,小小廣場上,已見許多家庭扶老攜幼前來,一隊隊二戰老兵也掛上勳章,精神抖擻在街頭整隊,準備典禮結束後遊行,一些行動不便的老兵則乘坐輪椅,被安排在紀念碑旁最顯眼的位置。還有些隨父母前來的小朋友自行捧花上前,向這些輪椅老兵問候致意。

10時許,一青少年合唱團和軍樂隊交替演出,沒有雄壯威武的樂音,只有聖樂般悠揚音符,時而又夾雜淡淡哀怨的追思。11時,典禮開始,沒有貴賓致詞,只有軍方代表簡短感謝大家前來,以及來自附近一所小學的學生獻詩。全場默哀兩分鐘後,開始在紀念碑前獻花,眾多老兵代表、眷屬一一上前,省長、聯邦部長和市長排在正式獻花行列最後面,接著民眾就可自行上前獻花,這些官員在整個典禮中連說句話的機會都沒有!

對於從小習慣整隊被帶去參加各類儀典的新移民來說,實在難以想像,這類追思活動站滿的兩、三千人,居然都是自行前來(溫哥華市其實人口只有60多萬人,外界統稱的大溫哥華地區共有22個城鎮,多數城鎮各自也都有這類紀念會),整個過程中,除了偶而傳來嬰孩的笑語、哭聲,全場只能用一個「靜」字形容,不是令人不安的肅殺,而是你幾乎可以感覺到一股發自內心的「尊敬」飄浮現場。

那一年的國殤日原本天色陰霾,就在11時11分,兩架軍機由上空飛過後,突然撥雲見日,一束陽光灑下、就照在紀念碑上,原本駐足碑頂的一隻白鴿(現在想來應是海鷗吧)適時振翅而起。此情此景,像是電影裡的鏡頭。

當年美國進軍伊拉克,楓葉國政府雖未公開反對,卻也拒絕派兵參戰,民間反戰之聲更烈,現今的阿富汗任務,政府更在民意壓力下,被迫訂出撤軍時程表。但無論當初那些戰役是否獲得民意支持,只要是在戰場上為國犧牲,或是退伍軍人,普遍都享有朝野真誠敬意。每年國殤日前兩個星期,就有不少義工在街頭協助義賣小紅花,為退伍軍人協會募款,那一陣子,無論男女老少,多數人衣襟上都會別朵紅花。

會說到這兒,是因為採訪當時,心裡想的卻是台灣的老兵,如何會有如此大的境遇差別?不是退輔等問題,而是曾經為那塊土地多年犧牲、奉獻(無論他們是志願或迫於無奈)的這麼一群人,最後卻要被罵成「中國豬」,難道這種「用過就丟」的速食文化原本就是咱們悠久歷史的一部分?對比於在二戰中為法國賣命的非洲殖民地戰士,以及戰場上無數的非洲裔美軍,好像所謂的泱泱大國,政治文化水準也都不過如此。

移民楓葉國已14年,加上先前赴美的兩年,等於是離台16年了,非常掛念家人,但對楓葉國的認同卻也日益加深。常常在臆想,先父十幾歲隨部隊遷台,在台一住近五十年,娶了台灣女子為妻,兒女俱都出生寶島,他最後埋骨斯地之前,是否也已自認是「台灣人」了呢?

本地偶而還是會有種族歧視事件,一些狂妄白人叫囂要移民「Go back to your own country」時,語氣聽來怎麼與罵「中國豬」如此近似?背後潛藏的不管你來了多久,你永遠是外人的思維,又是如此地相近。

剛來的頭幾年,適逢台海動盪,台灣移民如潮水湧入,那一陣子經常有機會接觸一些特定立場的社團。很詭異的是,有些人在聲援台灣、抗議中國的活動中慷慨激昂之餘,甚至高喊「台灣一定要戰至最後一兵一卒」,另一方面,邀請台灣駐外單位派人前往舉辦「兵役座談」(就是僑民第二代回台如何才不須服兵役啦),卻常就是同一批人及社團。(以上完成於2009.04.21)

戰爭永遠是殘酷的,當年從事國際新聞編譯時,適逢波士尼亞戰事,在報導每日戰情和政治折衝之外,一直難忘曾看過幾張通訊社照片:戰場上屍體橫陳,若干陣亡民兵腳上還套著名牌球鞋。人類物質文明不斷進步,靠殺戮威嚇來解決(或惡化)紛爭的習性卻是亙古未變。

龍應台的「一九四九大江大海」從小人物經歷,重看歷史的寫作手法,並非創新,這幾年歐美不少紀錄片都是如此拍法,美國的Ken Burns尤擅此道(是開山始祖嗎?我不知道)。他為PBS(公共電視頻道)先後製作的多部紀錄片,雖未大幅改變歷史詮釋角度,卻透過眾多小人物的記憶,重新解構一些影響美國歷史發展的事件、人物、文化,甚至戰爭,也讓下一代更能貼近這些長久埋藏在大部頭叢書或教科書中的史實。前兩年,楓葉國的CBC也曾仿效此一手法,製作了「Canada: A People’s History」系列紀錄片,總共有17張DVD,而且是CBC英、法語台一起合作製作!(對於加拿大建國史,英法裔自有不同史觀)。

話說回來,龍應台寫的素材新嗎?它們存在六十幾年了,沒人提筆去寫。她訪問的對象,很多早有話想說,卻沒人願意聽。,就算近廿年,政治環境開放了,我們這一代人也未曾聽聞有人停下腳步,回過頭去發掘上一代人走過的委屈。歷經戰火下的生離死別,讓人感恩的是,多數受訪者在龍的筆下,都還有顆寬厚溫暖的心。就算從最現實的市場角度來看,也不能不讓人佩服龍應台題材選擇時的眼光精準。

介紹大家一首樂曲,主題正與「一九四九」一書契合:波蘭作曲家Henryk Górecki的第三號交響曲(又名Symphony of Sorrowful Songs),三個樂章主題都集中在戰火中骨肉離散的痛苦。

這首曲子很悲,卻也很奇怪,挺能讓人從紛亂心緒中安靜下來,尤其是長26多分鐘的第一樂章,全靠提琴群,只有樂章結尾最後一分鐘才出現沈重的鋼琴間奏,有人形容是「走向瓦斯室的步伐聲」。聽過最好的版本,還是最早把這一作品引介到主流市場上的David Zinman指揮London Sinfonietta,女高音Dawn Upshaw演唱版本(Elektra-Nonesuch發行)。

YouTube有許多這一交響曲的片段,但多為第二樂章 http://www.youtube.com/watch?v=WurHlnQwEVY 和第三樂章 http://www.youtube.com/watch?v=plMd6K4_ENY。第一樂章可能太長了,還好有人從前半截了十分鐘(前兩、三分鐘只有大提琴的低吟,音量較低,不是沒有聲音哦):http://www.youtube.com/watch?v=CXpZsxQVscI,另有人又從中間截了後半段十分鐘:http://www.youtube.com/watch?v=zKk-w_0SpSw,盡管版本不同亦無礙。

5 則留言:

林03 提到...

Yuan同學:
I hear you, same here.
在星條旗國跑新聞,大同小異.
多少憤慨,悲傷,反省,悔過,都有的,都有的.
我輩能做的,也不過就是用文字的力量,蜻蜓搖石柱吧.
今天11/11也是此地退伍軍人紀念日,同樣的氛圍.

oming 提到...

呼應1949,台灣近期出了很多相關書藉,有{大江大海}、{台灣請聽我說}、{太平蜦1949}、{1949浪淘盡英雄人物石破天驚的一年}、{巨河流}等等。

那是一個跨越兩岸、兩代、兩洋的大時代故事,人人都是故事中主角,家家都有許多的紀念日,可歌可泣可共聚一堂話當年,原以為可以直到主角老了、累了、退了、死了,下一代還可以讓他們在自己子孫的耳裡心中發光發熱。

但曾幾何時,台灣的紀念日,從77抗戰、814空戰、918事變、10月25日光復節、到12月25日行憲紀念日,都一一遠去。是不是有太多紀念日,讓人無以凝聚或不足惜?全部一筆勾消,歷史是否就會還給台灣人在那個年代的所有記憶和正義?這正是我看到大江大海出書的第一個感想,那不是許多人的父母和我們自己的故事嗎?我們為何不寫?

那篇標題早想好的「老芋頭與番婆」的家史,一直掛在心上,想在腦上,就是不曾動在筆上。和龍應台一樣,竟然在父死母一度喪失行動能力時,才驚慌失措,有不知自己是誰之感,要探究家族史,更害怕一切還來得及嗎?

齊邦媛在巨河流序中說,「我在那場戰爭中長大成人,心靈上刻滿彈痕。六十年來,何曾為自己生身的故鄉和為她奮戰的人寫過一篇血淚記錄?」這段文字又讓我頓生慚愧。是的,做了廿五年的媒體工作,寫了上千上萬人的故事,就是不曾寫過自己家人的故事,我願或我敢用放大鏡和顯微鏡,看自己寫自己嗎?

再一段「六十年來,我沉迷於讀書,教書,寫評論文章為他人作品鼓掌打氣,卻幾乎無一字一句寫我心中念念不忘的當年事---它們是比個人生命更龐大的存在,我不能也不願將它們切割成零星偶段,掛在必朽的枯枝上。我必須傾全心之虔敬才配作此大敘述--抗戰中,奔往重慶那些人刻骨銘心的國仇家恨;那些在極端悲憤中守護尊嚴的人;來台初期,單純潔淨為建設台灣而獻身的人。許多年過去了,他們的身影與聲音伴隨著我的悄年、中年也一起步入老年,而我仍在蹉跎,逃避…,直到幾乎已經太遲的時候,我驚覺,不能不說故事就離開。」或許這也是我未竟該盡的天命,而我從中年步入老年也不過再十年光景。我仍在蹉跎嗎?我逃避得了嗎?

過去太多的紀念日,並未消除某些人的悲與哀、愁與怒、怨與憤,反而在傷痛之餘,累積出更多化不開的恨,是這恨,讓台灣停滯、倒退、終至不知為何而生?我們的愛那裡去了?善那裡去了?小時候,碗裡吃著水餃、麵疙瘩、嘴裡啃著饅頭、包子的我,可是羨慕極了那些碗裡有紅龜粿、菜頭粿和發糕、蘿蔔糕的本省同學,當時,你碗中有我的、我碗中也有你的,大家都樂得交換共享,原來文化就是這麼「吃著碗裡看著碗外」的,異文化也可互相吸引融合而非相斥而已。

長大後,當政客將「中國豬」掛嘴邊時,一度我還勾著母親的肩,感謝她的原住民血液,讓我一隻中國豬的腳雖被趕出了台灣漂到台灣海峽上,另一隻最地道台灣人的腳仍可穩穩的立在台灣土地上。誰知不久,有位呂姓女副總統建議台灣原住民可全移民到中南美洲,我那隻原住民的腳又得浪跡天涯了。

我們不只是雙腳漂移的一代,也是心靈飄零的一代,我們的腳會落到那裡?心會定在何方?我們雖未經歷戰爭,卻一直生活在戰爭歷史。

oming 提到...

抱歉!引用齊邦媛教授的第二段文字中「…他們的身影,伴隨著我的青年、中年一起步入了老年…」青年筆誤為悄年,特此更正並致歉。

林03 提到...

明珠,我的父母對這些事情不太敏感,我在家二十二年,沒有觀察到他們有比我更進一步的家國情懷,反倒是我比他們的情緒多,我太自尋煩惱乎?

倒是我祖母有生之年與我父再也不得一見,我祖母過世消息輾轉從香港傳來的那一天,我父親嚎啕大哭的場面,一輩子在我腦海裡.

oming 提到...

嗯。3妹,那一刻,也印在我腦中怕在我心中。得知奶奶去逝消息,一直是天的形象的父親,跪倒在地同樣嚎啕大哭的景象,在我高中時出現。突然間,什麼都懂什麼都不怕的父親,變了,讓我不知如何反應,只有躲在一角偷偷看這一幕。多年以來,父親那一代壓抑內斂的個性,也感染了我,如果,時間可以重來,我會釋放情感,抱著爸爸,陪他同哭同悼。